外头的雨就没停过,从早上哗啦啦下到天黑,敲得窗户玻璃噼里啪啦响,听得人心烦意乱。
苏雯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,手机都快被她攥出水来了。微信对话框里,
最后一条还是她昨天半夜气急了发过去的那句:“程远,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!
你永远只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!”下面是一片死寂,程远没回。往常就算吵得再凶,
他顶多闷几个小时,总会发个表情包或者干巴巴地问一句“吃饭没”来递台阶。可这次,
整整一天了,音讯全无。电话打过去,永远是那个冰冷的女声:“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。
”一开始是生气,带着那股没吵赢的憋屈和“你居然敢玩失踪”的愤怒。到了中午,
愤怒变成了焦躁,手机每五分钟就拿起来看一眼,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提示音。邻居一点动静,
她就冲到猫眼往外看,楼道里空荡荡的,只有声控灯明明灭灭。下午,
焦躁里掺进了凉飕飕的担心。这城市这么大,他能去哪儿?他昨天走的时候,
脸色难看得像结了层冰。不会出什么事吧?悔意像藤蔓,悄无声息地爬上来,
勒得她心脏一阵阵抽紧。昨晚吵什么来着?好像是因为他连着加了一个月的班,
又一次忘了他们约好的一周年纪念日。她准备了蛋糕,做了他爱吃的菜,等到菜凉透,
心也凉透。他凌晨才拖着身子回来,满身疲惫,连句解释都没有,倒头就睡。
她积压的委屈和失望瞬间炸开,说了很多难听的话,骂他冷漠,骂他心里根本没这个家,
没她。他只是沉默地听着,最后抬起眼看了她一下,那眼神空荡荡的,像是被什么打碎了,
然后抓起外套就出了门。现在想想,他那会儿状态就不对劲,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魂,
她光顾着自己发泄,根本没留意。天彻底黑透了,雨声更大了,砸在地上像是要砸出坑来。
苏雯心里的那点侥幸彻底没了,恐慌像潮水一样没过头顶,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。她抓了伞,
冲进雨幕里。得去找他,必须找到他。先去他常去的那个江边公园,长椅上空空荡荡,
只有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树叶。又跑去他哥们儿开的小酒吧,哥们儿一脸诧异:“远哥?
没来啊,你们俩没事吧?”她摇摇头,连勉强的笑都挤不出来。公司也去了,黑灯瞎火的,
保安说程工今天根本没来上班。雨伞根本挡不住横飘的雨,鞋子裤子全湿透了,
冰冷的贴在皮肤上。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,看着红绿灯模糊的光晕在水洼里扭曲,
一种巨大的无助感把她钉在原地。世界这么大,一个人存心要躲起来,她去哪里找?
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,她恨死自己了,为什么要把话说得那么绝?
要是他真出了什么事……她不敢想下去。也不知道在雨里站了多久,腿都麻了。
脑子里乱糟糟的,一个个念头蹦出来又破灭。最后,也不知道怎么的,
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念头闪了一下——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,
那个老旧的、永远闹哄哄的、弥漫着铁锈和消毒水味道的地铁站。那天她刚被客户刁难完,
哭得眼线都花了,低着头匆匆赶路,一头就撞进了他怀里,文件撒了一地。
他手忙脚乱地帮她捡,还笨拙地递过来一张皱巴巴但是干净纸巾。像是有根线扯着,
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跳上了去往那个方向的地铁。晚高峰已过,车厢里空荡荡的,
只有铁轮摩擦轨道发出的单调噪音,一下下碾过她的神经。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,
甚至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谬,他怎么会去那里?地铁到站,门吱呀打开。她走出来,
站台比以前更旧了,灯光昏暗,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又难闻的味道。她茫然地四下张望,
视线扫过安检机,扫过空荡荡的候车长椅,扫过已经关闭的报刊亭……然后,猛地定住了。
就在最角落的那根柱子后面,阴影底下,蜷着一个人影。那么高的个子,此刻却缩成一团,
靠着冰冷肮脏的墙壁坐在湿漉漉的地上。头深深埋在膝盖里,看不见脸。浑身湿透,
头发软塌塌地贴在额头上,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,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。
外套颜色深一块浅一块,紧紧裹在身上,像是在雨水里泡过又风干,皱得不成样子。他怀里,
死死地抱着一个东西——一个挺小的、白色的塑料花盆,
里面是一簇被雨水打得有点蔫头耷脑、但依旧顽强开着的小雏菊,白色的花瓣,嫩黄的花心,
在这灰败阴暗的环境里,扎眼得让人心慌。是程远。他在这里坐了多久?就这样淋着雨?
苏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,攥得她喘不上气,连步子都迈不动。
她想象过无数种找到他的场景,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但绝没有想到会是眼前这副样子。
他看起来那么……破碎,那么孤寂,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了,又像是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,
只剩下怀里那盆可怜的小花。她喉咙发紧,试了好几次,
才发出一点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:“……程远?”那团人影动了一下,极其缓慢地,
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,才从膝盖里抬起头。灯光昏暗,但她还是看清了他的脸。
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,嘴唇冻得发紫,眼睛里是一片死寂的灰败,没有一点光,
像是所有生机都被抽干了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。
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往下滑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。他看到她了,
眼神聚焦了一下,但又很快涣散开,像是无法承受她的目光,又缓缓垂下了眼睫,
盯着怀里那盆颤巍巍的小雏菊。他这副样子,比骂她打她更让她难受千百倍。
苏雯的心疼得像被钝刀子一下下地割,她一步步走过去,高跟鞋敲在冰冷的地砖上,
发出空洞的回响。在他面前蹲下,雨水浸湿了她的膝盖,她也顾不上。
“你……”她声音抖得厉害,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,又不敢,“你跑哪儿去了?
你吓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?你手机呢?你就在这里坐了一天?淋雨淋了一天?
”问题一个接一个蹦出来,带着哭腔。程远没回答,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个小小的花盆,
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他微微侧过身,像是想护住那盆花,又像是想躲开她。半晌,
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,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她身后的某片空气里,
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,轻得几乎被地铁通道里的风声盖过:“……找不到了。
”“什么找不到了?”苏雯急得去拉他冰冷僵硬的手,“你先起来,我们回家再说,
你这样会生病的!”他却猛地缩了一下手,避开了她的触碰。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根针,
狠狠扎了苏雯一下。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。他依旧低着头,
目光黏在那簇小小的白色花朵上,
声音飘忽得像梦呓:“那个卖花的婆婆……我找了好久……这条线,
转到那条线……出口ABCD……我全都找了……没有……哪里都没有……”卖花的婆婆?
苏雯愣住了,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。这都什么跟什么啊?“你找卖花的婆婆干什么?
”她又急又懵,试图去理解他混乱的言语,“程远,你到底怎么了?你别吓我!
”程远像是终于被她的追问触动了一下,极其缓慢地,一点点转过头,
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对上了她的视线。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复杂的东西,痛苦、绝望、迷茫,
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,看得苏雯心脏骤停。他看着她,嘴唇哆嗦得厉害,
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
才挤出破碎不堪的句子:“你……你说过的……忘了么……”他喘了口气,
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,
……就是那个卖花的婆婆……推着小车……摇着铃铛……经过……”苏雯的呼吸猛地窒住了,
一段被岁月尘封的、带着苦涩味道的记忆,毫无预兆地被这句话狠狠撬开,撞得她眼前发黑。
是,她是说过。那是在一起后不久一次偶尔的夜谈,她窝在他怀里,
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,用最平淡的语气提起那些灰暗的童年片段。
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当时还笑了笑,说:“那时候就觉得,看到那些花,
好像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,好歹还有点漂亮的东西。”她早就忘了,她没想到他会记得,
记得这么牢,牢到在这种时候……程远的声音断断续续,颤抖得不成样子,
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滚落,
有人买花……这世界……就还没那么糟……就……就还能有点指望……”他猛地吸了一口气,
像是缺氧的鱼,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,
也能成为那个……给你……给你一点希望的人……哪怕就一点……”他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,
彻底破碎在喉咙里,变成压抑不住的、低哑的呜咽。他死死咬着牙,额头上青筋都绷了起来,
可眼泪还是汹涌地冲出眼眶,混着脸上的雨水,滚烫地砸下来。他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,
彻底崩溃了,高大的身躯蜷缩着,抖得像是风里最后一片叶子。
“可我……我搞砸了……什么都搞砸了……”他把脸深深埋进那丛湿漉漉的小雏菊里,
痛苦地喘息着,声音闷哑绝望,
界一点指望都没有了……我就是个废物……我连一盆花……都快护不住了……”原来是这样。
原来他失踪一整天,像个疯子一样冒着大雨穿梭在这座城市庞大冰冷的地铁网络里,
是为了找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、或者早已消失多年的卖花婆婆。
原来他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不堪、濒临崩溃的样子,只是因为昨晚她那些口不择言的伤害,
让他觉得自己摧毁了她世界里最后一点光亮和希望。原来他拼命想捧到她面前的,
不只是这一盆廉价却生机勃勃的小花,而是他所能想到的、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救赎。
苏雯的眼泪瞬间决堤,汹涌而出,视线彻底模糊。心脏疼得缩成一团,
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抽痛。她想起昨晚自己吼出的那些刻薄话——“你心里根本没我!
”“我跟你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!”“我真是受够了!”——每一个字都像此刻冰冷的雨点,
砸在他身上,也砸在她自己心上。她再也忍不住,猛地扑过去,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他。
他浑身冰冷湿透,还在剧烈地发抖,抗拒地想推开她,但她死都不放手,
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,手指死死抓着他湿透的后背衣料,
仿佛要透过皮肤感受到他那颗正在受刑的心。
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程远……”她哭得语无伦次,脸贴着他冰冷的脖颈,
滚烫的眼泪瞬间被他皮肤的低温激得一颤,
我就是……我就是太难过了……我胡说的……”她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在她的拥抱和哭诉中,
一点点软化下来,但那颤抖却更加剧烈。他埋在她肩头,
发出像受伤野兽般的、低沉的、绝望的哀鸣。那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痛苦和委屈,
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。“你别不要我……”他哽咽着,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清,
“雯雯……别不要我……我只有你了……我真的……只有你了……”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刀,
直直捅进苏雯心窝最软的地方,痛得她几乎痉挛。他从来都是强大的、内敛的、情绪稳定的,
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卑微的一面。他到底独自承受了多久?工作上的压力,她的不理解,
深埋心底、连她都不曾完全触碰过的不安和恐惧……它们是怎样一点点蚕食掉他所有的坚强,
把他逼到了这个绝望的角落?“不会的!不会的!”她捧起他湿漉漉的脸,强迫他看着自己,
两人的眼泪混在一起,滚烫又冰凉,“我要你!我只要你!程远你看着我!我那是气话!
是假的!没有你我才真的没有指望了!你听见没有!”她一遍遍地重复,语无伦次,
像是要把这些话刻进他的骨头里。程远通红的眼睛望着她,
里面是巨大的痛苦和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、希冀的光。他像个在黑暗里溺水太久的人,
拼命想抓住这根唯一的浮木。“……花……”他颤抖着,
小心翼翼地把怀里那盆被挤压得有些凌乱的小雏菊,笨拙地、献宝似的往她面前递了递,
塑料花盆上沾满了他手上的雨水和泥污,
婆婆卖的好看……我……我挑了很久……它……它很顽强……”苏雯的视线落在那盆小花上,
白色的花瓣边缘有些损伤,沾着泥点,但中间那嫩黄的花心依然倔强地挺立着,
在这昏暗污浊的环境里,脆弱却又无比坚韧地绽放着。就像他们的爱情,就像生活本身,
充满了风雨和狼狈,但总有一点不肯熄灭的亮色。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,只能用力地点头,
拼命地点头,然后伸出手,覆盖在他冰冷的手背上,
一起托住那个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花盆。她的指尖感受到他手背的冰凉和颤抖,
也感受到那花盆粗糙的边缘。两人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地铁站角落里,
在昏黄的灯光和弥漫的潮湿气味里,在偶尔从隧道深处传来的、沉闷的风声中,
像两个相依为命、伤痕累累的流浪者,紧紧依偎在一起,
守着那盆微不足道却意味着整个世界的小雏菊,哭得不能自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