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零年，那时我路过村头，遭疯狗追咬，逼得逃命跳了河。沈爱民踹狗，跳河捞了我。
他腿被狗咬了，发了烧。我照顾他时，村里的草根大夫说，可能得了狂犬病。
被村子人小道消息称，他腿被狗咬瘸了，发烧得了精神病，要死了。他未婚妻骂他，
为了做好人连婚都不顾了，又说我们不知廉耻。哭着退了婚。沈爱民颓唐问我，要不要嫁。
我说，我嫁。婚后，他用丈夫身份，逼我把工作让给前未婚妻，害我只能当个临时工。
他把家里的钱给前未婚妻，不管屋里没钱买米面油盐。他听说我过节要钱买身新衣服，
骂我虚荣享乐主义。这些钱，他都甘愿装傻花在前未婚妻身上。病了躺在床上，
吃不上口热汤时，我后悔了。结果醒来，就到了狗追我、落水时。他重生了，不愿意救我，
我也重生了，往河对岸游。但后来，他又跑来找我了，求我不要离开。
1他不救了河里的水有些激冷。有人在尖叫，在喊我：“若男，伸手，抓我手！”我张嘴，
一股水涌进嘴里，咕咚咚喝了口。冷冽的水没过我的头，我冷得清醒了些。狗刨式地扑腾水。
喊我的年轻的女孩，两个麻花辫上下甩，脸上全是鼻涕眼泪，模糊不清地够我。岸边有点远。
我够不到她的手。她也知道，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惶恐。她猛然站起来，
冲着我喊：“你再撑撑，我叫人，我叫人——！”她跑得飞快，还摔了个跟头，又爬起来跑。
更远处，是一片片黄绿田地。村里人在干农活，会有人过来救我。我才意识到，重生了。
我想过无数次，要是当初不被沈爱民救就好了。那天。张桂香拉着我说悄悄话。河边，
能洗衣服，也能看到田地，还能看到村里的几个好看的青年。我和张桂香到了说亲的年纪。
村里的小伙子，就避免不了成了我们私下的小话。哪能想到，跟往常一样的日子，
却遇到了一条疯狗。它脚下的，是一条没了声息、有苍蝇叮咬的小狗。狗冲我嗷呜一声咬来。
我扔了盆，推开了张桂香。狗被我的盆砸到，死盯着我，扑来。我跳到了水里，
狗也追到了水里。就像现在这样。河岸张桂香的声音飘忽得更远了。那条疯狗盯着我，
我不敢往岸边动。我又扑腾了下。水没办法再把我呛得窒息了。田地里，
最近的小伙子是沈爱民。他会过来，赶到河边，看到疯了的狗，撵走狗，看到呛水的人，
救人。他是好人，但绝不能当丈夫。我一个猛子，又扎到水里，往对岸游去。河水虽冷冽。
我却越来越畅快。在快爬到对岸的时候，张桂香惊慌又急切的声音响起来：“若男，若男，
你在哪？”对岸传来她求沈爱民下水救我：“沈大哥，求你，若男看不到了，只能靠你了。
”我回头，浑身恐惧地打了个哆嗦。不要下水！沈爱民盯着我，一动不动。他很陌生，
又很熟悉。脸上急切变成茫然，望着我。我呛了口河水。他没有脱衣服，
也没有立刻冲进水里。恐惧使得我挣扎起来。他钉在原地。大笑起来，转身就跑。
我睁大了眼。他的声音从风声中传来：“我找个会水的。”张桂香想哭，
也哭着说：“人命关天。你就会水啊！若男等不及了，她会死的。
”张桂香的急切一点也不重要。他甩开了张桂香，挥离了触碰他的任何女性的手。
用着男性的贞洁牌坊说：“这不妥当。我都要结婚了，得注意。”他说着，就跑了。
越跑越快，越跑越快，像是后面有一条狗在追。他的后面没有狗，
我的后面却真实地有条疯了的狗。我湿漉漉地爬到了岸边，像是绝地求生的水鬼。
拽着岸边的芦苇，手上被割破，有了口子，**辣地疼。衣服全贴在身上，风一吹，
湿冷湿冷的。我拧掉了水，往大太阳底下走，生怕没人看见，
就正好路上遇到了回头的沈爱民。他面色苍白地抓着个壮实的婶子。我瞟了眼，嘲意藏不住。
他僵住。我说：“婶子，我会游泳，不用救。”他不想救我，我不想被他救。
婶子递给了我件褂子，我披着。在不少人看到的路上，可怜地回了家。
谁都不能用落水、救命之恩绑架我。2谁都别想恩情绑架我沈爱民当年救了我。
他被狗咬了腿，又发了烧。村里的草根大夫说，可能得了狂犬病。结果传出去，
说他腿被狗咬瘸了，发烧得了精神病，要死了。我就跟鬼偷了脑子一样，想着，别人不管，
我不能不管。不顾自己黄花大闺女的清白，日夜端茶倒水喂药。我看过他的腿，
好大一个狗牙印，被咬掉了肉。我一点点涂抹了草药，缠上纱布。
给他额头一次次换湿毛巾降温。像伺候个瘫痪病人一样。村里人说，沈爱民要完了。说，
我怕不是跟他有一腿，不然他为什么舍命救我，
为什么我一个黄花大闺女不要脸的天天伺候个陌生男人。我说，不是，我说，我是为了报恩。
那些嘴上没把门的，说着信，却又眼神里各种不怀好意露骨。这么处下来，他还没好，
异样的眼神黏腻地落在我跟他身上。甚至有人确信地说，我和沈爱民在滚野外，
结果被人瞧见了，慌不择路哦。说我落了水的衣服，都变成了我脱掉的衣服。嘴对嘴，
又摸又亲的。那些颠三倒四的话，救人的事就全变味了。汤素兰爹妈上门退婚了。
汤素兰不太愿意，可到了他家。他瘸腿，他可能得狂犬病。汤素兰沉默了。
全部推脱到作风不正的谣言上，说这桩婚事就这么算了吧。她说，沈爱民，
我们这辈子没缘分。沈爱民解释说，我是好心救人。我以后听你的，不救了，别退婚。
他说了很多话，哭着流眼泪，求汤素兰看在两个人是同学，多年感情情投意合的份上，
别退婚。那一刻，自己一个没相看的大闺女，好像没脸皮的坏人。我多余，要解释清楚。
可是，汤素兰推开了沈爱民，指着我哭：“你让她在你家，对你又摸又看的，
你也对她又亲又摸过的。我不管你们说什么，这都是事实。事实就是你背叛了我。
”沈爱民念着感情看不清，苦苦哀求。可我看清楚了，汤素兰眼底深深的嫌弃，
她是打量了沈爱民的腿，看到了他走路不便，看到了发烧后胡子拉碴，苍白不太好的脸色。
她不愿意沉在这艘废了的船上。可我不能说。沈爱民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，
我不能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打击他。沈爱民赶我走，又去凑了彩礼……后来，
我只看到他颓唐地带着绝望的死感。汤素兰拒绝了他带去的聘礼。他回来，看到了我，
喃喃了句，要是没救你就好了。我心一凉。又听他苦笑，我怎么能把罪怪你身上。
你做的够多了。他把退掉的聘礼拿给了我。他说，我救了我。他说，村子里你名声也不好，
被我影响了。他说，你要不要嫁给我。我说，我嫁。我把他当恩人，当好人，
看着他方正的脸，剑眉星目的，像是露天电影中的**同志。这样一个人，
一顶有担当的男人帽子被我扣他头上了。可我不该应的，不该嫁的。往后余生的日子，
太苦了。总觉得像掉进了黄泉里，没被救起来过，一直在喝一碗没有止尽的黄连汤。
沈爱民觉得我欠了汤素兰。他对不住将要成婚，却没能娶回来的汤素兰。
未婚妻这个未完成时，便挂念在了心头一辈子。汤素兰的田地干不完，
他就当头老黄牛过去帮忙。汤素兰想要教师的工作，他便把我定的工作送了她。
汤素兰没好衣服撑场面，他便将钱匀出去。汤素兰……生活里，没有汤素兰，
却处处都是汤素兰。好些回，我错以为他是给我的，结果那些东西都被他送给了汤素兰。
他说，她因为你没了婚事，我是你的救命恩人，咱们都欠她的，你的工作就给她吧。他说，
汤素兰柔弱，你身体壮得跟牛似的，哪能跟她比。他说，你天天在地里家里，
就一个农村妇女，地里刨食的，怎么天天跟汤素兰比。她要见场面的，她跟你不一样。
……我总以为自己忘记了。可没想到，这些话，这些记忆，就像扯不尽的肠子，
从我的肚子里扯了出来。扯出来的还有我的眼泪。他说，我对不起汤素兰，
他说我欠汤素兰的。可谁对不起我？谁欠我的啊？我哪里没照顾好沈爱民，
我哪里没对不起他？婚事是我逼的，我求的吗？凭什么都怪我？后来，我就不忍了。我说，
我宁愿你不救我，死也不嫁你。他从没当真。只是说，李若男，我知道你喜欢我。
我看到你的日记了。但是，汤素兰等了我半辈子，我对不住她。你是我老婆，我们都欠她的，
得还。他还说，我也不怪你算计我了。那时候，我都没想起来自己的日记。我已经病了。
我想骂他，你个没用的废物，离婚成不。没等我说，他就端着家里的鸡汤走了。门撞了下，
没了人声。我还病在床上，感觉活着跟死了没啥区别。想着，当初不嫁给这男人就好了。
他受伤了，我给钱出力就好了。实在不行，我就让狗咬了几口，也成。总比疼了这大半辈子，
钝刀子割肉一样的好。哪怕此刻这是一场虚假的梦，我也像是得了饮鸠止渴般的救赎。
我不想，不想再跟沈爱民扯上一分一毫的关系了。3毁去存在回到了村里的住处，洗澡，
换衣服。看自己当年的东西。想到了年轻的时候，响应国家的号召，下乡支援建设。
我来村子时，遇到了同批次的沈爱民。他长得跟电影里的红军八路一样。脸特周正，
眉毛黑浓，眼睛也是。而且他人也是热心周到。免不了上心多看几眼。我好记日记，
大概就写了几句。说他周正，像是党员干部。比起读书人的文弱，乡下人的粗野，
显得格外不同。我喜欢的是某一类周正的人，他是符合这样的特质。但婚后的日子，
让我苦得说不出。早就忘记的日记，再一次通过这种方式，让我忆起初见沈爱民的过往，
此刻如同看到了一只花蚊子，盯着我。这些被人发现，歪曲就成罪证。喜欢、欣赏，
全是心机。怪罪我欠他，欠汤素兰。我盯着日记本，像滚烫的火炭，剩下的内容，
再也顾不得回忆，寻着火柴烧毁。火，扑着吞噬，回忆渐变成了黑灰。门被推开，
黑灰扬了起来。“李若男。”背后响起了沈爱民的声音。日记还没烧完。
我骇住：“你不经同意就擅闯一个女同志的住处？”他倏然睁大了眼，猛然冲了过来，
想要抓过。好在纸薄薄的，就像薄薄的记忆一样不经烧。他生气了：“你怎么把日记烧了？
”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，我一脚踹了他，怒斥：“我要找村长，告你犯流氓罪！
”他刚要踩灭日记的火，听了我的话，像被踩尾巴的猫惊着后跳，跳着退出了房子。
他厌恶结巴着：“你，不能再赖上我娶你！”我惊恐地盯着他：“你闯我睡觉的地方，
骂我赖上你？”我哭着地抓过院里铁锹，边骂着“打死你”，边狠狠的挥舞着铁锹。
墙被砸了印，落下呛人的灰尘。沈爱民抱头鼠窜，急促喘息，抽空说：“我是担心你，
才来看你。”他又说：“我不怪你骗我溺水，骗我救你，
骗我结婚……”我打断了他的话：“你有病吧？”“突然闯进我房间，突然说莫名其妙的话，
我认识你吗？”他顿住了话，躲在了门外，只怀念地盯着我。
我又说：“我折了名声都要告你个流氓罪。让你吃枪子。”他脸色像抹了墙灰般灰白，
背部佝偻起来，喃喃了句：“不是她，不是她。”随着他消失在门口，我憋的委屈，
像是虱子一样全身爬。他长得不周正，不像党员。像在田地里见不得人的老鼠。年轻的理想，
是报效国家。下乡支援建设的时候没做出什么成就，结婚以后更是困在了四方的家里，
柴米油盐酱醋茶，围绕着男人和家转。伺候他家里的琐碎培养感情，
伺候他妈获得他妈的认同，又端屎端尿地伺候病床上的公公。我想读书，他们说我不安分。
我想做事业，他们说我没用，顾好家当好贤内助才是正经事。爸妈给我起名叫若男，
其实原本叫胜男，但是太强势了，就叫了若男。可我糊涂地辜负了这名字，活成了招娣。
没有什么比跟沈爱民结婚更惨的了。4逼我发癫，都去死干农活时，张桂香找到我，
戳我脑袋，低声骂：“你个傻子，死脑筋。你都落水了，怎么就不等等。
”“汤素兰不想嫁沈爱民，你又喜欢他，我都把人拉来了。”我动了动嘴，又咽了下去，
傻笑着看她：“我等他，是拿命开玩笑。要是我没在危急关头学会游泳，他来，
黄花菜都凉了，你是要吃我席吗？”张桂香堵住了我的嘴，让我呸呸呸。我看着她，
认真地说：“我不喜欢他。真的。”沈爱民拎着搪瓷缸，走过田里的埂。风吹过的时候，
扬起了一阵尘土。我遮挡了一下。他路过，身子落下了阴影。
应该是听到了我和张桂香说的话。他小声说了句：“我没想不救你的。我只是……叫人去了。
”太阳有些毒辣。脖子里都是针扎一样的咸汗。我看向他的陶瓷缸。带着点暗红色的汤，
一股燥热里，凉爽的绿豆汤的味道。我上移，望向沈爱民的眼睛。他和我在一起，
总是遵循君子远庖厨。他不做饭，不动灶台。我说：“你来送消暑绿豆汤啊？
”沈爱民把陶瓷缸往后藏了下，下意识退了步，“不是给你的。”张桂香眼里多了丝艳羡。
我擦了下汗，对另一处遥遥喊起来：“汤素兰，你男人给你送绿豆汤来了。
”田里的人纷纷抬头望来。汤素兰羞臊地蹲下。张桂香凝视着汤素兰。沈爱民傻愣地看向我，
被所有人盯着，又滚烫似地移开目光，往汤素兰那边走。
张桂香回头盯着我又说：“他是有点喜欢你的。”我瞧着地里的小麦，手上忙不停地除草。
草叶有些喇手，我的汗水砸进了土里，看不见。我说：“是你堂姐汤素兰希望他喜欢我，
还是你希望他喜欢我？”她傻愣住。我说：“你知道我有好感，就要做媒婆。你杀了狗崽子，
让那条母狗发了疯。你带我去洗衣服，说悄悄话。你特意瞅准了沈爱民在的时间。”“附近，
只有他会游泳。”“可他没下水，我也学会了游泳。”我的眼睛被太阳照得晃了眼。“你说，
世界上哪里来的那么多凑巧呢？”张桂香脸上一下子白得像是被水蛭吸了血似的苍白。
她说：“我是想你们都好。”我说：“我没在危机中学会游泳，你就欠我一条命。
”张桂香不敢看我，也不敢说话。她像个稻草人一样呆呆立在那里。
我和她把话都放在了太阳底下，晒着，敞开说了。就像雨布盖住的葵花籽盘，
闷热得像捂了很久，有股潮湿的、类似秸秆腐烂的酸臭草腥味。回家夜里，我又做了梦。
梦里，张桂香羡慕地催促我说：“你可要谢谢我，我都是为你好。”她殉道者般，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