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。”林远低低地应了一声，第一次主动开口，“蜡烛…好。”
余春晓笑了，眼睛弯成了月牙。她从帆布包里又摸索了一下，这次掏出的不是食物，而是一个小小的、半透明的塑料糖盒，里面似乎装着些彩色的东西。
她打开盒盖，一股淡淡的、混合着糖果和某种塑料玩具的气味飘散出来。
“看！”
她把盒子往林远眼前凑了凑。
手电光下，盒子里是满满当当的玻璃珠。
圆的，椭圆的，大小不一。
它们静静地挤在一起，折射着手电筒的光束，散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：深邃如海洋的蓝，纯净如晴空的透明，火焰般跳动的红，春日嫩芽般的翠绿，还有包裹着彩色螺旋纹路的、像缩小了无数倍的璀璨星河……每一颗都像被赋予了生命，在有限的黑暗空间里，固执地燃烧着自己的色彩。
林远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了。
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玻璃珠，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。
它们像被囚禁的彩虹碎片，在这废弃的防空洞里，在余春晓的手中，熠熠生辉。
“漂亮吧？”余春晓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，她伸出纤细的手指，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盒子里的珠子，让它们滚动，碰撞，发出细微清脆的“叮咚”声，折射出的光斑也随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、在两人身上跳跃、流淌，像一场无声的、微型的星光舞会。
“像星星，”她看着那些流动的光点，认真地说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映着斑斓的色彩，“掉在地上的星星。白天看不见，晚上才出来。”
林远看得入了迷。
那些冰冷的、反射着光的小球，在她的话语里，仿佛真的被赋予了某种神秘而永恒的意义。
它们不再是廉价的玩具，而是坠落凡尘的星辰碎片。
他忍不住也伸出手指，指尖冰凉，轻轻触碰了一颗深蓝色的珠子。
珠子表面光滑微凉，像凝着一滴寒夜的露水。
“喜欢吗？”余春晓问。
林远用力地点点头，眼睛舍不得离开那些流光溢彩的珠子。
余春晓想了想，把盒子放在地上。她的小手在珠子里仔细地翻找着，像在星海里挑选最特别的那一颗。
片刻，她捏起一颗玻璃珠，托在掌心，递到林远面前。
这颗珠子是透明的，但并非无色。
它的中心，奇妙地包裹着几缕细细的、金红色的丝状纹路，像凝固的火焰，又像被晚霞浸染的云絮。
手电光穿过它，在余春晓的掌心投下一个小小的、燃烧般的光斑。
“这颗，”她郑重地说，声音在寂静的洞里显得格外清晰，“送给你。”
林远愣住了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掌心那颗仿佛蕴藏着火焰的珠子，又看看余春晓。
她的神情很认真，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。
下午那个连坐到他旁边都小心翼翼的同桌，此刻却在黑暗的废墟里，送给他一颗“星星”。
“给…给我？”他不敢相信，声音有些发颤。
“嗯，”余春晓点点头，把珠子又往前送了送，“拿着吧。它像不像…嗯…天快黑的时候，西边天上烧着的最后一片云？我管它叫‘晚霞’。”
晚霞。
林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，指尖有些发抖，从她温热的掌心里捻起那颗冰凉却仿佛带着温度的珠子。
它比他想象中更沉一点，光滑的表面贴合着他的指纹，中心那缕金红在光束下微微流转，真的像一小片被禁锢的、永不熄灭的霞光。
一股奇异的暖流，顺着指尖，悄悄蔓延到他冰冷的心里。
这颗珠子，像一个小小的锚点，把他从恐惧的深渊边缘，暂时地拉住了。
“谢谢…”他紧紧攥住那颗珠子，仿佛攥住了一团小小的、不会灼伤他的火苗。
余春晓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，嘴角又弯了弯。
她合上那个装满“星星”的糖盒盖子，却没有立刻收起来，而是放在两人中间的地上。手电光柱依旧向上，在布满灰尘的穹顶投射出一个模糊的光圈。
洞里再次安静下来，只有彼此细微的呼吸声。
然而，一种奇异的、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心感，像洞外悄悄渗入的夜风，缓缓包裹住了林远。那些家里的咆哮、碎裂的瓷片、母亲的哭泣，似乎都被这黑暗暂时隔绝，被掌心这颗微小的“晚霞”驱散了一角。
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门后阴影里瑟瑟发抖的小兽，也不再是下午教室里那个努力把自己缩进墙角的污渍。
在这个废弃的、冰冷的防空洞里，在这个刚刚成为他同桌、又在黑暗中递给他星星的女孩身边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……安全的松弛。虽然这松弛如此短暂，如此脆弱，像黑暗中摇曳的手电光晕。
“林远，”余春晓的声音很轻，像怕惊扰了什么，“如果…我是说如果，有人欺负你，你会怎么办？”
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，投入了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。
林远攥着玻璃珠的手指猛地收紧，那冰凉的触感硌着掌心。
学校里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：高年级男生不怀好意的推搡和哄笑，故意伸脚绊倒他时得意的嘴脸，抢走他铅笔盒时那种蛮横的力量……他像被剥光了扔在操场上，屈辱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。
他低着头，盯着地上跳动的光斑，声音闷闷地挤出来：“…跑。或者…忍着。”
这是他唯一会的“办法”。
像他躲在家里门后一样，躲开，或者用沉默承受。
反抗？他不敢想。父亲暴怒的拳头早已教会他，反抗只会招致更猛烈的风暴。
“哦。”余春晓只是轻轻应了一声，没有评价，也没有说“你要勇敢”之类空洞的话。她沉默了一会儿，似乎在思考。
手电光柱微微晃动，浮尘在光里无声地舞蹈。
“我以前也总被一个讨厌的男生揪辫子，”她忽然开口，声音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，“很疼。告诉老师，他就收敛两天，过后变本加厉。”
林远抬起头，有些惊讶地看着她。她那么…平静，那么…有办法的样子，也会被欺负？
“后来呢？”他忍不住问。
余春晓侧过头，对他狡黠地眨眨眼，那亮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、近乎冷冽的光：“后来有一次，他刚伸手，我就猛地转身，用尽全身力气，狠狠踩了他一脚。踩在他的新球鞋上，很脏的泥巴印。”她比划了一下，“然后我盯着他的眼睛，很大声地说：‘你再碰我一下试试！’”
她的声音在洞里激起小小的回响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。
“他当时就愣住了，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。然后…”她耸耸肩，语气轻松下来，“他就再也没敢碰我的辫子。”
林远听得呆住了。
踩回去？
大声吼回去？
这完全超出了他贫瘠的应对策略库。
他想象着那个场景，一种陌生的、带着点刺痛感的畅快悄悄滋生。可随即，更深的恐惧压了上来：“…可是，要是他打你呢？或者叫别人一起…”
“那就跑啊！”余春晓理所当然地说，“跑得越快越好，去找老师，去找大人。跑又不是认输，跑是为了保护自己，找到能帮你的人。”她顿了顿，看着林远，“就像刚才，你跑到这里来，不也是…在保护自己吗？这里比外面安全，对吧？”
林远的心猛地一震。
保护自己？他从未这样想过自己的逃避。
躲藏，只是本能，
是迫不得已的屈服，是懦弱的表现。
可余春晓的话，像一道微弱却奇异的光，照亮了他行为中一直被忽视的另一面——那也是一种求生，一种在绝境中为自己寻找安全角落的努力。
他低头看着掌心里那颗“晚霞”，金红的纹路在手电光下仿佛真的在流淌。
一丝微弱的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勇气，像那颗玻璃珠中心小小的火焰，在他冰冷的心底，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。
“还有，”余春晓的声音放得更柔和了，她指了指林远紧握的拳头，“这个。”
林远不解地摊开手掌，那颗“晚霞”安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。
“攥紧它。”余春晓说。
林远下意识地用力握紧，玻璃珠坚硬冰冷的触感清晰地传来。
“疼吗？”她问。
林远摇摇头。
“对，”余春晓点点头，“它很硬。攥紧它的时候，你会感觉到它的存在，它就在你手里。它不会碎，不会跑掉。心里害怕的时候，就攥紧它，感觉它的硬，感觉它在。它不能帮你打跑坏人，但它能提醒你，你手里还握着一点东西呢，一点…像晚霞一样漂亮的东西。你不是什么都没有。”
她的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林远心上。
他低头看着被自己紧握的拳头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那颗小小的、坚硬的玻璃珠，硌着他的掌心，带来一种奇异的、真实的触感。
是的，它就在那里。
冰冷，坚硬，不会消失。
它不会驱散黑暗，但它本身就在发光，哪怕只是一点微弱的光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了上来。
不是喜悦，不是激动，而是一种沉甸甸的、带着凉意的……踏实。
仿佛在无边的黑暗泥沼中，脚下突然触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头。
虽然只是一小块，但它存在着，支撑着他没有彻底沉没。
他抬起头，看向余春晓。
手电的光晕勾勒着她清秀的侧脸轮廓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，像落满了星光。
在这个废弃的、象征着他内心恐惧和逃避的防空洞里，在这个弥漫着尘土和寒气的夜晚，这个叫余春晓的女孩，用一颗廉价的玻璃珠，为他点亮了一盏小小的、不会熄灭的灯。
“嗯。”他用力地应了一声，更紧地握住了掌心的珠子。
这一次，指节不再是因为恐惧而发白，而是带着一种确认，一种抓住某种实在之物的决心。
晚霞在他掌心燃烧，无声地对抗着周遭的冰冷黑暗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