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手机响了。**很刺耳。我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。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发酸。
是市一医院的号码。心脏猛地一沉。我按下接听键。“喂？”“是李强先生吗？”“我是。
”“这里是市一院急诊科，你父亲李国栋病情突然恶化，请立刻过来。”声音很公式化。
不带任何感情。我掀开被子。动作快得差点绊倒。胡乱套上衣服。冲出门。凌晨三点的街道。
空荡荡的。路灯的光是昏黄的。车子开得飞快。引擎在夜里嚎叫。轮胎压过马路。声音很响。
医院消毒水的味道。浓得化不开。钻进鼻子里。走廊很长。灯光是惨白的。照在脸上。
冰冰凉。我跑着。脚步声在走廊回荡。咚，咚，咚。像敲在鼓面上。父亲病房的门半开着。
我冲进去。病床上。父亲躺着。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单。被单盖过了他的头。遮住了他的脸。
仪器屏幕是黑的。几条线是直的。不再跳动。床边站着两个人。继母王秀芬。继兄赵大宝。
王秀芬眼圈有点红。手里攥着揉皱的纸巾。赵大宝站在她旁边。低着头。看不清表情。
病房里很安静。只有空调出风口。发出细微的嘶嘶声。我停在门口。腿有点沉。迈不动。
我看着那白色的被单。盖住了父亲的轮廓。“爸……”声音卡在喉咙里。又干又涩。
王秀芬抬起眼皮。看了我一眼。那眼神。没什么温度。她吸了下鼻子。“强子来了啊。
”她声音有点哑。“你爸……刚走。”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。赵大宝抬起头。看了我一眼。
又飞快地移开目光。他嘴唇动了动。没发出声音。我走到床边。伸出手。指尖碰到被单。
很凉。布料有点粗糙。我停住了。没有掀开。病房里又安静下来。只有空调的嘶嘶声。
还有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。过了几秒。或者几分钟。王秀芬清了清嗓子。声音不大。
但在寂静里很突兀。“强子。”她叫我。我从被单上收回手。看向她。她没看我。
低头从她那个挺大的黑色皮包里。往外掏东西。动作不紧不慢。包扣打开。发出咔哒一声。
她的手在包里摸索。赵大宝也看着她。眼神有点飘。王秀芬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。
文件袋是新的。边角很挺括。她撕开封口的线。动作很利索。线头崩开。
发出轻微的“嘣”的一声。她从里面抽出几张纸。是打印的文件。她把那几张纸。
递到我面前。“这是你爸。”她顿了顿。“临走前清醒的时候。”她又顿了一下。
“当着老周律师的面。”“立下的遗嘱。”老周律师。我认识。父亲的老朋友。纸的边缘。
离我的胸口很近。我没接。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张纸。抬头的字很大。“遗嘱”。
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。我的视线往下移。扫过那些条款。落款签名的地方。有两个名字。
一个是我爸的。“李国栋”。字迹有点抖。墨水颜色很深。另一个名字。是“李强”。
是我的名字。但那个“强”字。最后一竖拖得很长。歪歪扭扭。像个喝醉了的人。写的。
父亲的声音。突然在我脑子里响起来。“李强！”“跟你说过多少次！”“签名代表一个人！
”“你给我写端正！”“再敢鬼画符！”“看我不抽你！”他每次看到我签名潦草。都会吼。
吼得很凶。王秀芬的手指。涂着很红的指甲油。像血。点在那个歪斜的“强”字上。
指甲尖几乎戳破纸。“看清楚了吧？”她的声音。抬高了点。带着一种。终于落定的腔调。
“老李说了。”“公司。”“房子。”“存款。”“股票。”“所有东西。”“都留给我。
”“还有大宝。”她的手指。用力点了点纸。点在那个“强”字上。“你。”她看着我。
眼神像冰。“一分钱也没有。”她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指。又点了点签名旁边。
“老周律师作证。”“日期也清清楚楚。”“就是你爸走之前两天。”“白纸黑字。
”“你爸亲笔签的。”“你的名。”“也是他亲手替你署的。”“他说了。”“你翅膀硬了。
”“不孝顺。”“就当没你这个儿子。”她说完。嘴角微微扯了一下。像是完成了一件。
很重要的事。赵大宝这时。往前挪了半步。站在王秀芬身后一点。他看着我。眼神有点躲闪。
又有点。藏不住的得意。“强子。”他开口。声音有点虚。“你也别怨妈。
”“爸……爸他……”他舔了舔嘴唇。“爸他确实对你……挺失望的。”“这样安排。
”“也是爸的意思。”病房里。空调的冷风。吹在我脖子上。有点冰。我看着那几张纸。
看着那个歪得像蚯蚓的“强”字。看着王秀芬那涂得鲜红的指甲。
看着赵大宝躲闪又得意的脸。最后。目光落回床上。盖着白色被单的父亲。被单很平整。
纹丝不动。我伸出手。这次。没有犹豫。抓住了文件。王秀芬捏得很紧。纸张绷着。我用力。
把文件从她指甲鲜红的手指间。抽了出来。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。我低头。
又看了一眼那个签名。那个“强”字。歪得刺眼。我抬起头。看着王秀芬。她的眼睛。
紧紧盯着我手里的文件。眼神很锐利。像刀子。我慢慢开口。声音不高。但病房里太安静。
每个字都听得清。“假的。”我说。王秀芬眼皮猛地一跳。赵大宝脸上的表情。僵住了。
像打翻的调色盘。“你说什么？”王秀芬的声音。尖了起来。像指甲刮过玻璃。“假的？
”她向前一步。红指甲几乎要戳到我脸上。“白纸黑字！”“老周律师作证！”“你爸亲笔！
”“你说假的？！”她胸口起伏。喘着粗气。我晃了晃手里的纸。纸张发出脆响。“字迹。
”我指着“李国栋”三个字。“像我爸。”“但……”我手指移开。
落在那个丑陋的“强”字上。“这个。”“我爸。”“一辈子。”“最恨我签名潦草。
”“他说。”“那是没教养。”“是丢他的脸。”我看着王秀芬。她的脸色。一点点白下去。
嘴唇抿得死紧。“他不可能。”“替我签这么个狗爬名字。”“还说是替我署的。
”“更不可能。”“签在这种东西上。”我的声音。很平。没有起伏。像在说别人的事。
“所以。”“这签名。”“要么。”“不是我爸签的。”“要么。”“不是他清醒时签的。
”我顿了顿。目光扫过她煞白的脸。扫过赵大宝惊慌失措的眼。“这遗嘱。”“是假的。
”我把那几张纸。对折。再对折。纸张发出沉闷的折痕声。然后。我随手。扔在病床边的。
医用垃圾桶里。白色的塑料桶。里面有几个废弃的棉签。几张揉皱的擦手纸。
那叠对折的遗嘱。落在上面。很轻。“噗”的一声。王秀芬的眼睛。瞬间红了。
不是悲伤的红。是愤怒。像烧起来的炭。“李强！”她尖叫起来。声音刺破病房的安静。
“你反了天了！”“你敢扔！”“那是你爸的遗嘱！”她扑过来。想抓垃圾桶。动作很猛。
带起一阵风。我侧身。让开。她扑了个空。踉跄了一下。赵大宝赶紧扶住她。“妈！
”“别激动！”他声音发颤。王秀芬站稳。猛地甩开赵大宝的手。她指着我。手指抖得厉害。
红指甲晃得人眼花。“好！”“好！”“李强！”“你行！”“你不认账是吧？”“你不认！
”“法律认！”她恶狠狠地。几乎是从牙缝里。挤出字来。“咱们法庭见！
”“我让你一分钱也捞不着！”“还要让你坐牢！”“告你诽谤！”“告你毁谤你爸的遗嘱！
”她胸口剧烈起伏。像拉风箱。赵大宝扶着她。脸色也很难看。他看着我。眼神复杂。有恨。
有怕。还有一丝。极力隐藏的心虚。“强子……”他试图开口。声音干巴巴的。
“都是一家人……”“爸刚走……”“别闹得……”“太难看了……”我打断他。“一家人？
”我扯了下嘴角。大概是个笑。但肯定不好看。“谁跟你们？”“是一家人？”我的目光。
再次落到病床上。白色的被单。覆盖着。我曾经叫“爸”的人。“先办后事吧。”我说。
声音没什么波澜。“让爸。”“安静地走。”说完。我不再看他们。转身。走出了病房。
门在身后。轻轻合上。隔绝了王秀芬粗重的喘息。隔绝了赵大宝欲言又止的呼唤。
隔绝了那间充满消毒水味道。和冰冷死亡的房间。走廊的灯。还是那么惨白。照着我的影子。
拖得很长。脚步声。一下。一下。咚。咚。咚。像心跳。又像倒计时。
###2殡仪馆的告别厅。人很多。空气里是香烛和劣质鲜花的混合气味。有点闷。
有点腻。父亲生前的朋友。生意伙伴。公司里的下属。站满了厅。大多穿着黑色。表情肃穆。
低声交谈。声音嗡嗡的。像一群苍蝇。告别厅中央。鲜花簇拥着。父亲的遗像。
照片是几年前拍的。头发还黑。眼神锐利。嘴角习惯性地微微向下。显得严肃。甚至有点凶。
王秀芬站在遗像旁边。一身黑色套裙。脖子上系了条暗红色的丝巾。脸上扑了粉。
看起来很白。眼圈刻意描得有点红。她微微低着头。手里捏着一块白色手帕。时不时。
抬起来。按按眼角。赵大宝站在她另一边。穿着不合身的黑西装。领带打得有点歪。
他低着头。背微微驼着。双手交叉放在身前。手指不安地绞动。一副标准孝子贤孙的模样。
哀乐低回。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。司仪拿着话筒。声音低沉。饱含感情。念着悼词。
无非是父亲如何辛苦创业。如何为人正直。如何不幸离世。天妒英才。下面有人开始抽泣。
声音不大。断断续续。我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。同样穿着黑西装。看着前面那对“母子”。
看着父亲的遗像。司仪念完了。轮到家属致谢。王秀芬接过话筒。她清了清嗓子。
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。
“谢谢各位……”“百忙之中……”“来送老李……最后一程……”她停顿了一下。
用手帕再次按了按眼角。
“老李他……”“走得太突然……”“我们……都……接受不了……”她的声音颤抖着。
充满悲伤。
公司……”“到头来……”“就这么……”“撇下我们……”“走了……”她说不下去似的。
肩膀微微抖动。赵大宝适时地。伸出手。轻轻拍着她的背。低声安慰。
“妈……别太难过……”下面有人叹息。有人摇头。同情的目光。落在他们身上。
王秀芬深吸一口气。努力平复情绪。“好在……”她抬起头。目光扫过全场。脸上带着一种。
强忍悲痛的坚韧。“老李……临走前……”“都安排好了……”她的声音。提高了一些。
清晰了一些。
交托给我……”“还有大宝……”“让我们……”“替他……”“好好守着……”她顿了顿。
目光。有意无意地。扫过人群后面的我。带着一丝。不易察觉的挑衅和冰冷。
“老李……信得过我们……”“我们……”“绝不会辜负他……”她微微挺直了背。
司……”“一切照旧……”“我们会……”“让老李的心血……”“继续下去……”这番话。
冠冕堂皇。情真意切。又不动声色地。宣告了**。下面响起几声零星的掌声。
很快被哀乐淹没。更多的是窃窃私语。投向我的目光。复杂起来。同情。疑惑。幸灾乐祸。
我面无表情。站在那儿。像根黑色的柱子。王秀芬致谢完毕。司仪宣布。遗体告别开始。
人群排着队。缓缓上前。绕着父亲的遗体。走一圈。做最后的告别。队伍缓缓移动。低泣声。
叹息声。香烛的味道。更浓了。轮到我了。我走上前。父亲躺在鲜花丛中。脸上化了妆。
掩盖了病容。显得很安详。嘴唇抿着。还是那个。有点倔强的弧度。我看着这张脸。
这张曾经严厉。偶尔疲惫。最终归于沉寂的脸。旁边站着王秀芬和赵大宝。王秀芬低着头。
手帕捂着脸。肩膀耸动。像是在哭。赵大宝扶着她。眼睛也红红的。我弯下腰。
凑近父亲耳边。用只有我们两人。能听到的音量。声音很轻。很冷。“爸。”“别急。
”“戏。”“还没完。”我说完。直起身。退后一步。对着遗体。微微鞠了一躬。动作标准。
无可挑剔。然后。转身。准备离开告别的位置。王秀芬却在这时。放下手帕。抬起脸。
她脸上没什么泪痕。眼圈的红。像是画上去的。她看着我。声音不大。但足够清晰。
带着一种。胜利者的。悲悯。“强子。”“你也别太难过了。
虽然没给你……”“留下什么……”“但……”“毕竟……”“父子一场……”她叹了口气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