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。
他让我学琴。
阿沅弹得一手好琴。
尤其是《长相思》。
他弄来一把名贵的古琴。
放在我房里。
“学。”他说。
我摇头。
“我不会。”
“学。”
“我手笨。”
“那就练到会为止。”
他请了最好的琴师教我。
指法枯燥。
琴弦勒得指尖生疼。
起了水泡。
破了。
结痂。
又破。
反反复复。
琴师摇头。
“姜姑娘,你…心不静。”
我按着刺痛的指尖。
看着窗外的天。
“怎么才能静?”
“心中无杂念,自然就静了。”
我苦笑。
我的杂念太多了。
爹娘的笑脸。
弟弟读书的样子。
村里那条清澈的小河。
还有…很多年前晒谷场上,那个举着木棍大喊的少年郎。
哪一个。
都比眼前这把冰冷的琴真实。
沈铮有时会来听我练琴。
皱着眉。
“不对。”
“阿沅不是这样弹的。”
“她的手指更灵活,音色更空灵。”
“重来。”
我一遍遍地弹。
弹到手指麻木。
弹到心里那点念想,都变成了琴弦上单调的音符。
终于有一天。
我完整地弹出了《长相思》。
琴师松了口气。
“总算…有七分像了。”
沈铮坐在那里听。
闭着眼。
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。
一曲终了。
他睁开眼。
看着我。
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。
“阿沅…”
他伸出手。
似乎想碰碰我的脸。
又停在半空。
“过来。”
我走过去。
他拉起我的手。
看着上面新旧交叠的伤痕和薄茧。
指腹轻轻摩挲着。
有点痒。
“疼吗?”他问。
声音很轻。
我摇头。
“习惯了。”
他沉默了一会儿。
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盒。
打开。
是淡青色的药膏。
带着好闻的草药香。
他挖了一点。
细细地涂在我的指尖。
动作很轻。
很小心。
“以后别练了。”他说。
“嗯?”
“不弹了。”他收起药盒,“就这样吧。”
他看着我涂了药膏的手。
“再像…也不是她。”
那晚。
他没走。
睡在了我房里的榻上。
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屏风。
我听见他翻来覆去的声音。
还有压抑的叹息。
“忘忧。”他忽然在黑暗里开口。
“嗯?”
“你小时候…怕黑吗?”
我怔了一下。
“怕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,我爹在油灯罩子上,给我画了个笑脸,说灯神会守着我。”我轻声说,“就不怕了。”
他低低地笑了。
“你爹…是秀才,点子多。”
“你呢?”我问。
“我?”他顿了顿,“我不怕黑。我怕饿。”
“饿?”
“嗯,小时候家里穷,总吃不饱,晚上饿得睡不着。”他声音在黑暗里有些模糊,“后来去当兵,更饿过。”
“在战场上?”
“嗯,有一次被围困,断粮七天,啃树皮,煮皮带。”他语气平淡,“那时候就想,要是能活着回去,一定要吃顿饱饭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?后来打赢了,冲进敌营,第一件事就是抢他们的粮仓,煮了一大锅糊糊,吃得差点撑死。”
他像是在说别人的事。
“阿沅…”他顿了一下,改了口,“…她当时也在,分了我半个硬得像石头的饼子,自己饿着。”
黑暗里。
他的呼吸有些沉。
“她总这样…傻。”
我没说话。
听着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。
过了很久。
我以为他睡着了。
他却忽然又说。
“忘忧。”
“嗯?”
“你说…人死了,真有魂吗?”
我答不上来。
他也没指望我回答。
“有时候…我真希望有。”
“那样…至少还能见一见。”
他的声音低下去。
带着浓重的疲惫。
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。
天亮时。
他走了。
枕头上留下一点湿痕。
不知是汗。
还是别的什么。
日子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。
沈铮来我院里的次数多了。
不再总是让我模仿阿沅。
有时会带些外面的小玩意。
泥人。
糖画。
甚至是一包刚炒好的栗子。
“尝尝。”他把热乎乎的栗子塞给我。
“阿沅姑娘…也喜欢这个?”我剥着栗子。
他动作一顿。
“不是。”他看着我,“你喜欢。”
栗子很甜。
糯糯的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?”
“以前在村里,每次赶集,你都要买。”他拿起一个栗子,在手里掂了掂,“有次为了抢最后半包,差点跟人打起来。”
我有点窘。
“那么小的事,你还记得。”
“嗯。”他低头剥栗子,金黄的栗子肉滚出来,“你的事,我记得不少。”
他剥了一小堆栗子肉。
推到我面前。
“吃吧。”
他自己没吃。
就看着我吃。
眼神不再是那种穿透我的恍惚。
而是落在我脸上。
很沉。
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有一次。
他带我去骑马。
不是阿沅喜欢的温顺小母马。
而是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。
“敢不敢?”他问我。
我看着他。
“阿沅姑娘敢吗?”
他摇头。
“她身子弱,骑不了烈马。”
他把我托上马背。
自己也翻身上来。
手臂环过我,拉住缰绳。
“坐稳了。”
马跑起来。
风在耳边呼啸。
景物飞快倒退。
我抓紧马鞍前端的突起。
心跳得很快。
“怕不怕?”他在我耳边问。
风声太大。
他的气息喷在我耳廓。
有点痒。
“不怕!”我大声喊。
他低笑一声。
胸腔震动。
“抓紧!”
他猛地一夹马腹。
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。
我惊呼一声。
下意识向后靠。
紧紧贴在他怀里。
他的手臂收得更紧。
把我牢牢箍住。
“驾!”
马跑得更快了。
像是要把所有的束缚都甩掉。
我闭上眼。
又睁开。
感受着风刮过脸颊的刺痛。
还有身后传来的,沉稳有力的心跳。
咚。咚。咚。
那一刻。
我不是阿沅。
我只是姜忘忧。
一个在风里奔跑的姜忘忧。
马渐渐慢下来。
停在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。
他先下马。
然后把我抱下来。
我的腿有点软。
他扶住我。
“还行?”
“嗯。”我喘着气,脸上热热的。
他看着远处连绵的山。
“以前在边关,也常这样跑马。”
“阿沅姑娘…”
“她不喜欢。”他打断我,语气平静,“她说太颠,害怕。”
他摘了一朵紫色的小野花。
递给我。
“给你。”
“为什么给我?”
“这花像你。”他看着我的眼睛,“野地里长的,风吹雨打都不怕,开得挺好。”
我接过花。
小小的紫色花瓣。
在风里轻轻颤着。
很普通。
但很顽强。
“回去吧。”他说。
回去的路上。
他牵着马。
我跟在他旁边。
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很长。
他忽然说。
“忘忧。”
“嗯?”
“以后…别学阿沅了。”
我脚步一顿。
抬头看他。
他的侧脸在夕阳里有些模糊。
“做你自己吧。”
风吹过野草。
沙沙地响。
我没说话。
心里某个地方。
像被那阵风吹开了一条缝。
透进一点微弱的光。
然而。
那点光。
很快就被碾碎了。
那天晚上。
他留在我房里。
我们坐在窗边下棋。
很安静。
只有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。
他棋艺很好。
我输得毫无悬念。
“不下了。”我推开棋盘,“总是输。”
他笑了笑。
“多练练。”
烛火跳动。
映着他半边脸。
那道疤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柔和。
他看着我。
眼神很深。
像幽静的潭水。
“忘忧。”
他叫我的名字。
声音有点哑。
“嗯?”
“如果…”他顿了一下,似乎在斟酌词句,“如果当初…我没走,或者早几年回来……”
他停住了。
没再说下去。
只是看着我。
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。
很沉。
很烫。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。
他伸出手。
很慢。
指尖碰到我的脸颊。
带着薄茧。
有点粗糙。
温度却很高。
“忘忧…”
他又叫了一声。
像是叹息。
他的脸凑近。
气息拂过我的额头。
带着他身上特有的,冷冽和暖意交织的味道。
我没有躲。
闭上了眼睛。
他的唇落下来。
很轻。
带着试探的意味。
像一片羽毛。
落在我的唇上。
辗转。
加深。
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渴望和……混乱。
我生涩地回应。
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只感觉到他滚烫的唇。
有力的手臂把我紧紧圈在怀里。
像是要把我揉碎。
又像是怕我消失。
烛火噼啪一声。
爆了个灯花。
他猛地顿住。
像是被惊醒。
睁开眼。
看着我近在咫尺的脸。
眼神里的迷乱迅速退去。
取而代之的。
是一种近乎惊恐的清醒。
他猛地推开我。
力气很大。
我猝不及防。
踉跄着撞在身后的桌角上。
腰侧一阵剧痛。
我倒抽一口冷气。
他却像没看见。
只是死死盯着我。
脸色在烛光下惨白。
眼神像见了鬼。
“滚…”他嘴唇翕动,声音嘶哑。
“什么?”
“滚出去!”他低吼,指着门口,手指都在抖,“现在!立刻!”
我看着他扭曲的脸。
心沉到了冰窖里。
腰上的疼。
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。
我站稳。
整理了一下被他弄乱的衣襟。
没看他。
转身。
一步一步。
走出了房门。
身后。
传来东西被狠狠砸碎的声音。
还有他痛苦压抑的嘶吼。
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。
那一夜。
他房里的灯。
亮到天明。
之后几天。
他没再出现。
我腰侧的淤青变成了深紫色。
一碰就疼。
但我没上药。
像是惩罚自己。
惩罚那一刻的意乱情迷。
惩罚那点可笑的妄想。
几天后。
他来了。
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。
憔悴不堪。
他递给我一个小瓷瓶。
“药。”
我没接。
“不用了,快好了。”
他强行把瓶子塞进我手里。
手指冰凉。
“拿着。”
他看着我。
眼神复杂。
有愧疚。
有挣扎。
更多的是痛苦。
“那天晚上…”他艰难地开口。
“我喝多了。”我打断他,语气平静,“将军不必在意。”
他盯着我。
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什么。
只有一片平静的漠然。
他眼神暗了下去。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声音干涩。
沉默在屋里蔓延。
令人窒息。
“我…”他张了张嘴,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转身走了。
背影有些仓惶。
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瓶。
冰冷的白瓷。
握在手里。
却像一块烙铁。
烫得心口生疼。
我把它扔进了角落的箱子。
再也没打开过。
日子又回到了原点。
甚至更糟。
他不再让我学阿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