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,一种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。
那碗汤药黑得不见底,被一只骨节分明、属于男人的手端着,稳稳地递到我唇边。碗沿冰得我一个激灵。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草药味混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苦涩腥气,霸道地钻进鼻腔,直冲头顶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我本能地想要别开脸,哪怕只是偏离一寸。
“含香**,莫要为难小的们。”端着碗的仆妇声音平板无波,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。她身后站着的两个粗壮婆子,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,阴影沉沉地压下来,钳制着我手臂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,反而随着我的微动又收紧了几分,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。她们的手指像冰冷的铁箍,透过单薄的春衫,勒进皮肉里。
我死死咬着下唇,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,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翻涌的呕吐感。目光越过那碗令人绝望的浓黑药汁,投向几步之外,那扇半开的雕花长窗。窗棂外,正是谢府后花园的一角。几竿修竹在暮春微凉的风里簌簌轻响,新抽的叶子绿得刺眼。更远处,一树晚开的桃花,粉白的花瓣被风卷起几片,打着旋儿飘落,无声无息地坠入假山下的浅池里,漾开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。
那是我最后见到沈砚的地方。就在那片竹林掩映的角落,他支着简陋的画架,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,在他清瘦专注的侧脸上跳跃,勾勒出温柔的光影。他教我辨认掠过晴空的不同鸟雀,告诉我麻雀的翅膀如何扇动,画眉的尾羽该用怎样的笔触去描摹生机。
“鸟雀生来就该在天上,笼子再金贵,也是牢笼。”他当时这样说,声音很轻,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烫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。
“呃啊——!”
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,猛地撕裂了窗外那片虚假的宁静!像一把生锈的钝刀,狠狠捅进我的耳膜,再直直扎进心脏深处!那声音……是沈砚!绝对是他!那里面饱含的痛苦和绝望,瞬间抽干了我肺里所有的空气。
我的身体像被那声惨叫狠狠抽了一鞭子,猛地向前一挣!那两个婆子猝不及防,被带得一个趔趄。就是这一瞬的松动!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一只手竟挣脱出来,不顾一切地挥向那碗近在咫尺的药!
“啪嚓!”
瓷碗碎裂的声音清脆又刺耳。漆黑的药汁泼洒出来,溅在光滑如镜的青砖地面上,如同泼开了一幅狰狞的墨画,更溅湿了仆妇深色的裙角和我的素白裙摆。几滴滚烫的药液甚至溅到了我的手背上,带来灼烧般的痛感。
“放肆!”仆妇的惊呼带着气急败坏的尖利。
但这一切都被我隔绝在外。我的世界只剩下那扇窗,只剩下那声惨叫的余音在脑海里疯狂震荡、切割。沈砚!沈砚怎么样了?他们在对他做什么?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,我什么也顾不得了,只想冲到窗边去,哪怕只看一眼!
“抓住她!”仆妇厉声下令。
那两只铁钳般的手再次狠狠攫住我的双臂,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肩关节卸下来。我被硬生生地拖离地面,双脚徒劳地在冰冷的地砖上蹬踹。她们粗暴地将我拖回屋子中央,远离那扇寄托着我全部绝望的窗。
“谢云洲!谢云洲——!”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,声音嘶哑得像是喉咙在泣血,“你杀了我!你有种现在就杀了我!放过他!你放过他啊——!”
眼泪终于决堤,汹涌地冲出眼眶,滚烫地淌过冰冷的脸颊。视线彻底模糊,窗外的绿竹、桃花、假山……所有象征着一线生机的景物都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。只有沈砚那声惨绝人寰的嚎叫,在耳边反复回响,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响,震得我整个头颅都在嗡嗡作响,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。
“灌!再熬一碗!立刻给我灌下去!”一个冰冷彻骨,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,从门口沉沉地传来,像淬了毒的冰凌,精准地刺穿我狂乱的哭喊。
是谢云洲。
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。高大的身影逆着光,投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,沉沉地笼罩着我,也笼罩了整个房间。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,只觉得那阴影带着千钧的重量,压得我脊骨欲断,几乎要匍匐在地。他穿着惯常的玄色锦袍,暗银线的云纹在阴影里泛着幽冷的光,像蛰伏的毒蛇鳞片。他身上那熟悉的、清冽如雪松般的冷香,此刻却浓得呛人,裹挟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寒意,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腔,冻僵了我的血液。
他站在那里,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,只有那双眼睛,穿透昏暗的光线,死死地钉在我身上。那眼神……不再是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的怀念,也不是往常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、扭曲的保护欲。那是一种纯粹的、冰冷的、凝固的恨意,如同万年寒潭底部沉积的冰。恨我玷污了他精心维持的幻影,恨我毁掉了他投射在“云舒”身上的那份不容亵渎的愧疚与执念。
“你……怎么敢?”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研磨出来,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、金属摩擦般的嘶哑,“你怎么敢……用这肮脏的身子,去碰触别人?你怎么敢……背叛云舒的影子!”
“影子……”我呛咳着,泪水混合着嘴角不知何时咬出的血丝,咸腥一片,声音破碎不堪,“谢云洲……你看清楚……我是柳含香……我不是……不是你的云舒!从来都不是!”
这句话似乎彻底点燃了他压抑的暴怒。他猛地向前一步,阴影瞬间吞噬了我眼前最后一点光亮。那股冰冷的压迫感几乎让我窒息。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摊泼洒的药汁和碎裂的瓷片,眼神锐利如刀,刮过我的脸。
“脏了。”他薄唇轻启,吐出两个字,毫无温度,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。他猛地一拂袖,宽大的袖袍带起一股劲风。
“哐当!哗啦——!”
旁边紫檀木高几上,那一整套价值连城的薄胎白瓷茶具,被他狠狠扫落在地!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!无数晶莹的碎片混合着温热的茶水,四下飞溅,像一场骤然降临的、惨白的冰雹雨。滚烫的水溅在我的脚踝和小腿上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几片锋利的碎瓷甚至擦过我的裙角,留下细微的裂痕。
“清理掉。”他看也不看那满地狼藉,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,冰冷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,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审视,最终定格在我平坦的小腹上。那里,曾有过我和沈砚短暂相守的唯一凭证,此刻却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冰冷。“熬药。看着她,一滴不剩地喝下去。”他对着战战兢兢的仆妇下令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钉子,狠狠凿进我的耳膜。
“不……不要……求你……”我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,只剩下绝望的呜咽,身体筛糠般抖得不成样子。
仆妇很快又端来一碗新的汤药。那浓黑的色泽,那刺鼻的气味,比刚才更加令人作呕,像死亡的具象化。那两个婆子再次死死按住我,其中一个粗暴地捏开我的下巴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颌骨。冰冷的碗沿毫不留情地抵住我的嘴唇。
“喝!”
苦涩到极致的药液被强行灌了进来!我拼命挣扎,呛咳着,药汁顺着嘴角、下巴流淌,浸湿了衣襟。但更多的,还是被硬灌了下去。那味道,像腐烂的沼泽,像凝固的血块,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霸道,灼烧着我的喉咙,一路滚进胃里,瞬间翻搅起剧烈的痉挛。
“呃…呕……”我控制不住地干呕,眼前阵阵发黑,胃部剧烈地抽搐绞痛,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撕扯。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。
模糊的视线里,谢云洲的身影依旧矗立在门口那片浓重的阴影里,一动不动,像一座沉默的山,冷漠地注视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酷刑。他玄色的衣袍边缘,似乎还沾着一点刚刚溅上的、微不可察的水渍。
窗外,沈砚的惨叫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。
一片死寂。
只有风穿过竹林,发出沙沙的呜咽,像谁在低低地哭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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