腌菜坛里的春天第1章

小说:腌菜坛里的春天 作者:游鱼十二 更新时间:2025-09-04

腊月的雪片敲窗棂,跟婆婆张桂兰的絮叨似的,密得能糊住人耳朵。秀莲躺在床上,鼻子里钻进来的腌萝卜味混着煤烟,呛得她直想咳嗽——不是咳不出来,是怕一咳,就把最后那点气儿泄了。

她眯着眼瞅房梁,梁上悬着根麻绳,昨天还挂着婆婆晒的腌芥菜,今早上刚摘下来腌新坛。张桂兰刚才掐她人中那手,枯得跟坛子里泡了十年的萝卜干似的,指甲缝里还卡着盐粒,掐得她腮帮子生疼,疼得她差点诈尸坐起来:“娘!您轻点!掐死了谁给您揉明年的白菜?”

张桂兰当时就瞪了她一眼,手里还攥着块没腌透的萝卜:“你可不能死!俺那三坛酸菜刚撒了盐,还得你天天翻坛子呢!你死了,难不成让建军那醉鬼来?他能把醋当酱油倒!”

秀莲心里翻了个白眼,这话她听了十年。打从1965年嫁进王家,她就没跟腌菜坛分开过。刚嫁来那天,张桂兰拉着她蹲在灶房,往大瓦坛里撒盐,撒得跟不要钱似的,盐粒“簌簌”往下掉,秀莲看着心疼:“娘,少撒点呗,咸了咋吃?”

张桂兰手一停,横了她一眼:“你懂个啥!咸才能放得住!俺婆婆当年就这么教俺的,想当年闹饥荒,俺家全靠这腌菜撑过来的,你以为甜水喝能饱?”说着又抓了一大把盐,“再说了,咸点好,省得建军那小子吃起来没够,顿顿都得配三碗粥!”

结果头回吃那腌萝卜,秀莲差点没齁过去。咬一口下去,咸得舌头直发麻,赶紧端起粥碗“咕咚咕咚”灌,王建军坐在对面,也吃得龇牙咧嘴,却还硬撑:“俺媳妇腌的就是好吃!比酒馆里的酱黄瓜强多了!”

秀莲当时就想把粥碗扣他脑袋上——酒馆里的酱黄瓜五分钱一碟,你倒是舍得买啊?这十年,王建军除了喝酒就是上工,工资全交给他娘,秀莲想买块水果糖都得藏着掖着。

她从娘家带来的五颗水果糖,藏在床板缝里,结果被老鼠咬了一颗,她心疼得哭了半宿,后来又把剩下的四颗藏进棉鞋夹层,天天穿着那双鞋,走一步都觉得脚底下甜滋滋的。可没藏几天,就被张桂兰发现了。

那天秀莲洗脚,把棉鞋脱在灶房门口,张桂兰路过,看见鞋缝里露着点糖纸,伸手一掏,就把四颗糖全摸出来了。她举着糖,跟抓着啥赃物似的,冲进屋里就嚷嚷:“秀莲!你个败家娘们!藏糖干啥?糖能当饭吃还是能当盐用?俺看你就是好日子过多了,忘了当年饿肚子的滋味!”

秀莲急得从炕上跳下来,光着脚就去抢:“娘!那是俺娘家给俺带的!俺还没吃呢!”

“你吃啥吃?”张桂兰把糖往兜里一揣,“俺给你收着,等过年再吃!过年才能吃糖,平常吃啥糖?浪费!”

结果过年的时候,秀莲左等右等也没见张桂兰把糖拿出来,后来才看见张桂兰坐在门槛上,偷偷舔糖纸呢,见她过来,赶紧把糖纸扔了,嘴硬:“俺尝了尝,都潮了,扔了可惜,就替你吃了。明年让你娘再给你带点,新鲜的好吃。”

秀莲当时没敢吭声,心里却把张桂兰的祖宗十八代都数了一遍——您倒是把糖潮了的部分吐出来啊,咋连糖纸都舔得干干净净?

这会儿躺在炕上,秀莲又想起那几颗糖,嘴里跟淡出鸟似的。这十年,她顿顿都是腌菜配杂粮粥,偶尔能吃个窝窝头就算改善伙食了。王建军上工回来,要是喝了酒,还得抢她碗里的窝窝头,说“男人得吃饱,不然上不动工”,结果他吃了窝窝头,转头就趴在炕头睡大觉,工也没上成。

昨天下午,秀莲实在饿得慌,就想偷摸从坛子里捞块腌萝卜吃。她刚把坛盖掀开,就听见张桂兰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,吓得她手一慌,坛子“哐当”一声就摔在地上了。

瓦罐碎成了八瓣,酸臭的菜汤溅了秀莲一裤腿,还漫到了脚背上,凉飕飕的,比王建军冬天的脚还冰。张桂兰冲进来一看,当时就跳脚了:“你个丧门星!俺这坛子是俺婆婆传下来的!你给俺摔了,俺跟你没完!”

秀莲蹲在地上,看着碎坛子,心里倒有点痛快——摔了好,摔了就不用腌菜了。可张桂兰不依不饶,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屋里拖,嘴里还骂:“你赔俺坛子!你赔俺的腌菜!俺这一坛子菜,够吃俩月的!你个败家娘们!”

秀莲本来就虚弱,被她一拽,“扑通”就摔在炕沿上,后脑勺磕得生疼,当时就晕过去了。等她醒过来,就躺在这炕上了,张桂兰正掐她人中呢,嘴里还嘟囔:“你可别死啊,你死了俺那三坛白菜咋办?建军那小子连盐和糖都分不清,俺可不想吃甜白菜!”

秀莲想笑,可胸口发闷,笑不出来。她瞅着张桂兰,忽然想起刚嫁来那天,张桂兰也是这么攥着她的手,不过那回是教她撒盐,这回是掐她人中。十年了,张桂兰的手还是那么枯,就是指甲缝里的盐粒,好像比当年更多了。

“娘,”秀莲喘了口气,声音跟蚊子似的,“俺要是死了,你就找隔壁二婶帮你腌菜吧,二婶腌菜比俺好吃。”

“俺才不找她!”张桂兰哼了一声,“二婶那老婆子,腌菜总爱放辣椒,俺不吃辣!再说了,她帮俺腌菜,不得要俺半袋玉米面?俺才不划算!”

秀莲心里叹了口气——合着您不是舍不得俺,是舍不得那半袋玉米面啊。

正说着,院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王建军醉醺醺地回来了。他一进屋里,就闻到了腌菜味,还打了个酒嗝:“娘,秀莲,俺回来了,有啥吃的没?俺饿了。”

张桂兰回头瞪他:“吃啥吃!你媳妇都快死了!你还有心思吃!”

王建军揉了揉眼睛,凑到炕边,看见秀莲躺在床上,脸白得跟纸似的,也慌了:“秀莲,你咋了?你别死啊!你死了谁给俺腌萝卜?俺不吃别人腌的萝卜,别人腌的没你腌的咸!”

秀莲听了这话,差点没背过气去。合着你们娘俩,就惦记着俺腌的菜啊?俺这十年,就没干过别的,净腌菜了!

她看着王建军,忽然想起刚嫁来的时候,王建军还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,就是爱喝酒。有回他喝多了,抱着腌菜坛就哭:“坛啊坛,俺这辈子,除了俺娘,就跟你最亲了!秀莲都没你亲!”

当时秀莲还跟他闹了半天,结果王建军说:“你别生气啊,你腌的菜好吃,俺是爱屋及乌,爱菜及坛!”

现在想想,那时候的王建军,虽然醉醺醺的,倒还有点可爱。可后来日子越过越穷,他酒喝得越来越多,脾气也越来越差,有时候还会跟她发脾气,不过从来没打过她——不是舍不得,是张桂兰不让,张桂兰说“媳妇是用来腌菜的,不是用来打的,打坏了谁腌菜?”

秀莲忽然觉得,自己这十年,活得还不如一坛腌菜。腌菜还能被人惦记着,她呢,就只是个腌菜的工具。

“建军,”秀莲又喘了口气,“俺要是死了,你以后少喝点酒,多攒点钱,买块布给你自己做件新衣裳,你那件中山装,都破得露棉花了。”

王建军挠了挠头,有点不好意思:“俺知道了,俺以后少喝酒。不过俺攒钱干啥?有你给俺腌菜吃就行,衣裳破了没事,能穿就行。”

秀莲闭了闭眼,不想跟他说话了。跟这爷俩说话,比腌十坛菜还累。

张桂兰在旁边又开始絮叨:“秀莲,你可不能死啊,俺还等着抱孙子呢!你死了,建军再娶个媳妇,要是不会腌菜咋办?俺可不想吃生白菜!”

“娘,”秀莲睁开眼,看着张桂兰,“俺这辈子,怕是给您抱不上孙子了。您要是想抱,就让建军再娶个会生娃又会腌菜的吧。”

“俺才不让他再娶!”张桂兰哼了一声,“再娶个媳妇,不得花彩礼钱?俺这钱,还得留着买盐腌菜呢!”

秀莲忽然觉得,这腌菜味,好像也没那么难闻了。至少,这十年,她靠着腌菜,没饿死。虽然吃得咸了点,穿得破了点,可好歹活下来了。

雪还在下,敲着窗棂,“簌簌”的响。秀莲觉得眼皮越来越沉,胸口也不那么闷了。她好像听见张桂兰还在絮叨,说她那三坛白菜,说她那碎了的坛子,还听见王建军在旁边打酒嗝,说想吃腌萝卜。

她忽然想起,昨天摔碎的坛子里,还有半块没捞出来的萝卜干,不知道张桂兰会不会捡起来,洗干净了再腌进新坛里。张桂兰那么抠门,肯定会的。

“娘,”秀莲最后喘了口气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“俺要是死了,你腌白菜的时候,少撒点盐,太咸了,齁得慌……”

说完这句话,秀莲就闭上了眼睛。她好像看见,坛子里的萝卜干,正跟她摆手呢,还听见它们说:“秀莲,你来了?俺们等你好久了,这下好了,你能跟俺们一起腌菜了……”

秀莲想笑,可她已经没力气了。她只觉得,自己好像飘了起来,飘到了灶房里,飘到了那个腌菜坛旁边。坛子里的菜汤,温乎乎的,不像刚才漫过脚背时那么凉了。

她好像闻到了一股甜味,不是水果糖的甜,是腌菜腌透了的那种,带着点酸的甜。她想,原来腌菜也能有甜味啊,俺这十年,咋就没尝出来呢?

张桂兰还在掐她的人中,掐得她腮帮子生疼,可秀莲已经感觉不到了。她只觉得,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坛腌菜,安安静静地待在灶房里,等着被人捞出来,就着杂粮粥,一口一口地吃掉。

至少,这样,她就不用再腌菜了。

腊月的雪,还在下。灶房里的腌菜味,飘得满院子都是。张桂兰看着秀莲没了气,愣了半天,然后突然一拍大腿:“哎呀!俺的三坛白菜!没人腌了可咋整啊!”

王建军在旁边,也愣了半天,然后突然哭了:“俺的腌萝卜!俺以后吃啥啊!”

雪片敲着窗棂,好像在笑。笑这对爷俩,笑这坛腌菜,也笑这十年,跟腌菜似的,又咸又涩,却在最后,品出了一点,说不清道不明的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