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像是被捅漏了。墨黑的云层沉沉压下来,豆大的雨点砸在海南黎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,溅起浑浊的水花。风卷着咸腥的海气和植物腐败的味道,呼啸着穿过寨子深处那条狭窄的老巷。巷子尽头,“苏氏藤坊”那块老樟木刻的匾额,在风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。匾上刀刻斧凿的黎族藤纹图案,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,又迅速被流淌的污水模糊。
两道刺眼的明黄色封条,带着刚刷上去的浆糊湿气,交叉着死死贴在工坊那扇沉重的老木门上。墨汁写的“封”字被雨水一淋,边缘晕开,像两道溃烂流脓的伤口。几个穿着深蓝制服的身影,撑着黑色的大伞,匆匆从门前的泥地里拔脚离开。伞沿滴下的水连成线,落在他们身后那片狼藉上——几把被粗暴扔在地上的藤椅,歪歪扭扭地陷在泥水里,成了这场突袭查封的“战利品”,也是指控苏家工坊侵权的“铁证”。车轮碾过巷口石板的尖锐声响,很快被滂沱的雨声吞没。
巷子里只剩下狂暴的风雨,以及跪在工坊门前泥水里的那个身影。
苏晚。
单薄的靛蓝土布衫子湿透了,紧紧裹在身上,勾勒出她嶙峋的肩胛骨和僵直的脊背。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散乱贴在脸颊的黑发往下淌,流过苍白失血的皮肤,在下颌汇聚成线,滴落在身前浑浊的水洼里。她仿佛感觉不到冷,也感觉不到痛,只是死死盯着眼前那几把被遗弃的藤椅。雨水冲刷着椅面,让那种廉价而刻意的“新国潮”光泽显得更加虚假。这椅子在市面上卖得极好,铺天盖地的广告,销量是她们苏家工坊辛辛苦苦编织、一件件卖出去的手工藤器的百倍千倍。巨大的销量数字背后,是她们工坊订单的急剧萎缩,是老师傅们忧心忡忡的脸,是堆在库房里渐渐蒙尘的心血,直到今天,这冰冷的封条贴在了承载着七代人心血的门上。
只有她知道,那光鲜亮丽的外壳里面,藏着怎样龌龊的窃取。
右手紧握着一把形状奇特的刀。刀身狭长,带着一种优雅而危险的弧度,通体乌黑,只有刀刃一线在昏暗雨幕中闪着幽冷的寒光。那是苏家的祖传藤刀,刀柄缠绕的藤条早已被七代人手掌的汗液和油脂浸透,摩挲得温润如玉。这刀专门用来剖开坚韧的老藤,剔除枝节与瑕疵,是藤编匠人的命根子。此刻,冰冷的金属紧贴着她的掌心,汲取着她身体里最后一点微薄的热度,也传递着一股沉甸甸的、属于祖辈的愤怒。
雨水模糊了视线。她猛地闭上眼,再睁开时,眼底那点茫然和脆弱被彻底烧尽,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。膝盖深陷在冰冷的泥泞里,她借着那股狠劲,腰腹发力,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骤然弹起!
“咔——嚓——!”
一声令人牙酸的脆裂声,猛地撕裂了哗哗的雨幕!
那把被她选中的藤椅,椅背应声而裂!不是整齐的断口,而是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撕扯开,露出里面丑陋的真相。断裂处,是灰白粗糙、毫无韧性的劣质工业藤条,夹杂着大量灰扑扑的填充碎料,被雨水一泡,散发出浓烈刺鼻的化学胶水和劣质染料混合的怪味。这味道,和工坊里常年弥漫的、带着阳光和植物清香的藤条气息,天差地别。
苏晚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,锐利地刮过那丑陋的裂口。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,五指张开,猛地抠进那裂开的椅背深处。断裂的藤条边缘像锯齿,瞬间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划开几道细小的血口,鲜红的血珠混着泥水和雨水,迅速晕开。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,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,用力撕扯开椅背内层那层薄薄的、同样劣质的衬布。
嗤啦——
布料撕裂的声音很轻微,却带着一种揭开秘密的惊悚感。
雨水疯狂地冲刷着破损处,冲刷着暴露出来的、椅背骨架与填充物之间更深的缝隙。昏暗的光线下,在那廉价填充碎料和粗糙藤架紧紧包裹的深处,紧贴着冰冷的金属椅背骨架,一片熟悉的纹样,如同黑暗中蛰伏的毒蛇,缓缓露出了它狰狞而扭曲的轮廓。
那是几条极其流畅、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曲线,以一种古老而神秘的韵律互相盘绕、绞缠,在中心汇聚成一个深邃的、如同漩涡般的凹陷点。线条的走势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,仿佛在极力束缚着中心那一点无法言说的炽热。即便被肮脏的填充物包裹,即便被浑浊的雨水浸泡,即便被劣质的仿制品扭曲了部分神韵,那种源自图腾本身的、沟通天地的古老力量感,依旧顽强地从这片污秽中透射出来,狠狠刺向苏晚的眼底。
烛龙衔火纹。
苏家那本用黄麻布包裹、代代相传的藤编图谱里,记载在最核心位置的图腾之一。图谱上泛黄的纸张旁,祖父苍劲的小字注解犹在眼前:“引地火,镇邪祟,守家宅之安泰,非心正手稳者不可擅用。”这是苏家藤编技艺里,最具精神力量、也最考验匠心的图腾。它承载着祖先对火焰的敬畏,对光明的向往,对家园的守护。每一根线条的走向,每一处转折的力度,甚至每一根藤条的选材和处理,都蕴含着苏家七代人摸索出的独门秘技。
此刻,这神圣的图腾,却像一道最屈辱的烙印,深藏在这些粗制滥造、散发着化学恶臭的剽窃品的肮脏内里。它被扭曲,被亵渎,被塞在这不见天日的污秽角落,成为资本贪婪掠夺的帮凶!
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污,顺着苏晚的额头、眉骨,流进她的眼睛。那咸涩冰冷的液体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**得眼球发胀,视野一片模糊的猩红。她没有抬手去擦,只是任由那混合着血丝和泥水的液体肆意流淌。她沾满泥污、染着新鲜血迹和廉价染料颜色的手,带着全身的重量和无法言说的悲愤,重重地按在了工坊大门上那道湿透冰冷的封条上!
那湿漉漉、黏腻冰冷的触感,像一条毒蛇,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,直刺骨髓深处!祖辈们佝偻着腰背在灯下劈藤、刮青、编织的身影;父亲临终前握着这把藤刀,浑浊眼里最后的不甘;工坊里老师傅们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成品藤器时,那小心翼翼又骄傲的神情……无数画面在猩红的视野里翻腾、碎裂!
“这是我苏家第七代的命,”
她的声音不高,甚至有些沙哑,像是被砂纸磨过喉咙。然而,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火的钢钉,穿透了哗哗作响、震耳欲聋的暴雨声幕,清晰地钉在冰冷的空气里。那声音里有一种近乎碎裂的平静,仿佛在压抑着火山爆发前的死寂,但平静之下,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在奔涌咆哮!
“谁敢动?”
最后一个字落下,仿佛抽干了她身体里所有的力气。按在封条上的手微微颤抖着,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,又被雨水迅速冲淡。雨水顺着她紧抿的、毫无血色的唇线滑落,沿着倔强的下颌线滴落。
雨,下得更急更猛了。狂风卷着雨鞭,抽打在工坊紧闭的老木门上,发出沉闷的“砰砰”声。那扇承载了太多岁月和故事的大门,此刻像一座沉默而悲凉的墓碑,封条在风雨中簌簌抖动,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。她站在废墟般的门前,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雕塑,唯有手中紧握的祖传藤刀,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不屈的寒芒。脚下,是裂开的侵权藤椅,暴露在外的烛龙衔火纹图腾,在泥水中显得格外刺目,像一道无声的控诉和宣战书。
巷子外,城市的方向,隐约传来模糊的霓虹光影,在厚重的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混沌的、遥远的斑斓。那光,照不进这条被遗忘的深巷,照不亮苏家工坊紧闭的大门,更温暖不了门前泥泞中那个孤绝的身影。只有无情的雨,冰冷地冲刷着一切,试图将屈辱、愤怒和那个泥水中无声的誓言,一同埋葬。